乡间，水井寻常不过，跟田土庄稼一样，是大地的一部分。

不少水井，连挑水的人，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、由什么人挖的。也曾荒废过，也不是不可能。

这是一片热土，也是一片厚土。山川风物，都有着深厚底蕴，只是我们往往不了解。

屏山，曾经是“皇木”的采伐地。

“皇木”，是古时民间对宫廷建造木材的称呼。宫廷建筑，多规模宏大、气势宏伟者。所用木材，不仅材质上乘，而且格外长大。

究竟有多大呢？

明清两代宫廷贮木场，名神木厂。

有碑刻记载，厂里曾有木材“长六十余尺，卧于地，骑者隔木立，弗相见”：树料长20多米；平放地上，两个骑马的人，隔着树身彼此看不到！

这样的巨木，在我们宜宾也生长过，叫我们因此感觉自己好像也要高大一些！

屏山中都，就还是神木的故乡。

这里的神木，乃是指明朝永乐四年，宫廷在中都一带采伐的那批木材。

要将那么长大的树料，从沟壑纵横、地势起伏的深山运出，先要开山垫路，搭桥找箱，方能人工拖拽，渡险越涧，运到外水，然后结筏运船，出三峡，道江汉，经运河至北京。

树料巨大，采运的艰险也巨大！

文字记载，一株长七丈（长20多米）、围圆一丈二三尺（直径4米多）的楠木，需用人夫名拽运。

树大人小，蚂蚁搬家一般！

中都的木材采伐下来，需上万人方可运出。

一天晚上，却忽然自行沿沟壑出山而去。途中巨石分裂，让木头从中经过；然而，一路上连草也没有压倒！

木头到达山外，一根根完好无损。

说是神木，倒不如说是神力！

采伐那批木料的山头，因此得蒙圣眷，被赦封为神木山；下诏地方在山上兴建神木祠，“岁时祭享，以答神贶。”。

《大明一统志》、《明史》，对此都有记载。

朝廷因此还曾赐与一通石碑。石碑高一丈五六尺，阔四尺、厚五寸，上刻《神木山祠记》，专程从京城送来。

马湖府知府，自己也刻了通《神木山碑》，树在山上。

当时遭采伐的大树，生长在山上，那不是顶天立地的样子？如今全中国地面，都见不着这样的大树了！

不仅森林茂密，还适宜桢楠、香杉之类珍稀树种的生长，也说明宜宾这个地方气候温润、土地肥沃，生态环境优越。

“蜀山兀，阿房出。”

（图片来自网络）

历代修建皇宫，四川从来都是指定采伐木材的地区。

到明代，由于湖广大材已经“采伐凋残，山穷水尽”，“皇木”更集中到长江上游采办。巨大的木材，长途运送上京必须依靠江河漂送；山林多有良材，又有金沙江流经，屏山等地，成为重要的采伐地。

屏山、雷波等地，古时属马湖府。史籍记载朝廷在该地的采办有：

明永乐四年（公元年），采办北京行宫用材。

正德年间，采办重建乾清宫、改建太极殿用材。

嘉靖二十年（公元年），朝廷采办大木，历时3年，“深入穷搜”。

清康熙六年（公元年），又从马湖府等地伐木。

康熙十八年，太和殿失火重建，也从马湖府征木。

雍正时，用3年时间，“共办圆方楠木二千零二十八件。”以后，为修建圆明园，又数次采办木料。采伐一直延续到嘉庆时期。

一次次采办“皇木”，一次次给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。

每次采木，“用夫役动以千计”。古时地广人稀，要集中这么多人夫，远者有千里之外的，老人小孩也难免服役。

劳动强度超大，又在深山老林、悬崖绝壁的险恶环境作业；体量巨大的木材，全凭人力采伐运送，伤亡乃至群死群伤的事件，多有发生。

当时四川民间，对此有“入山一千，出山五百”之说。官方公文也直陈，“皇木”采办，每现“赤子委于沟渠，白骨暴于林莽”，百姓妻离子散、家破人亡的惨状。

每次采办，都需时三几年。纵然人夫没有发生意外，家里田地因失耕这么久，也每致荒芜。百姓对采办“皇木”十分恐惧。

采木官员勘察树料的消息传出，往往令百姓“闻风私逃，携妻挈子，抛弃室家。”“木夫就道，子妇啼号，畏死贪生如赴汤火”！

现在，大树没有了；采办“皇木”，给百姓个体造成的具体伤害，也已被岁月风化。尽管消解了个别，消解了极端，毕竟文字有记载：

康熙年间的马湖知府何源睿，在其《议略》里，力陈砍木之难、拽运之难、夫役之难、运送到京之难。

清朝所修《四川通志》也直书：“近世以来，特重蜀之楠杉，深岩丛箐，缒幽凿险，万工举斧以入，但乐其材之足用，而弗审纲运之艰。其弊遂有不可胜言者。”

等等。

还有历史遗迹、地名，和民间传说，让那段历史具有依稀质感。

往事并不如烟。

屏山县中都镇，尚存神木山祠和碑亭遗址，以及两道石级。《神木山祠记》石碑，也尚可见残片。为迎接御赐神木山碑修建的迎恩桥，还横跨溪流上。

当地的小地名，也储存着有关信息。

板厂沟，估计为当时的解木场。楠木沟、老林口等地名，也跟当年的木材采伐有关。

如今，整个五指山区广为耕种，已然农区，不复有昔日的“林深箐密”；神木山祠遗址所在的牛儿包，山坡上是庄稼地和桑园。

这些，让我们凭吊那些为采伐运送“皇木”，饱受磨难的黎民，和体谅民瘼、心怀恻隐的官员；凭吊这片土地上曾经生长过的参天大树。

凭吊这片土地上，曾有过的人与物都遭践踏的历史。